閻連科:人民大學的胡辣湯
記得《古拉格群島》中寫到蘇聯作家被流放到古拉格的冰天雪地時,因為饑寒交迫,對食與暖的渴望,尤如誰都不願自己的指甲生生被從手上揭去樣,於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勞作行走,看見了遠處的一滴燈光;由那燈光,進而想到了麵包的香味。於是,腳步加快了,人就滑倒了。這一倒,作家再也沒從雪地爬起來,但他在死的時候,心頭卻是飄著麵包濃濃的烈香。
楊絳先生在她的《幹校六記》中,寫到她與錢鍾書在河南駐馬店的農場勞動改造時,於極度饑餓間,意外得到了一塊烤紅薯。由於這塊烤紅薯,醜陋、殘酷的世界,因此就變得美好而溫暖,“改造的日子也像過年了。”
楊顯惠在他的《夾邊溝記事》和《定西孤兒院》中,都寫到了人在饑餓絕處更為可怕的事。那種不可言說的可怕,如同作家的稿子把鋼筆吃掉了,稼禾裏的豆秸把豆粒燒盡了,而荊草,則把生孕它的田地活活吞進了它的葉脈裏。
很久以來,源於出版的緣由,我內心總是有一種寫作上的壓迫感和饑餓感。因為對文學的渴求和饑餓,心就頹到每天都想罵罵人;對流氓的向往,像所有的作家都崇拜托爾斯泰樣。可又因為自己窩囊而怯弱,真要在大街上遇到一個帶刺的人,不要說以牙還牙,橫眉冷對了,就是人家狠狠瞪我一眼睛,我也一定、並隻能對人家點點頭,微笑著說聲“你好!”後,再緩慢拔腿、腳步急快地從那冷眼中跑出去。
全身而退——明明是懦夫的怯根,可在很長時間裏,卻會成為我的理想,並在為實現這種理想而努力。為多少實現了這種理想而慶幸。可是回到家,又因為內心的怨懟無處渠泄和流疏,就會對妻子和兒子發火或找事,無端的瞪眼、拍桌和摔東西,直到有一天,妻子終於說,“你不寫作我們家不是過得很好嘛!”兒子對我說:“爸,你沒事了就去找你的朋友喝酒聊聊天。”
我聽出那話的直言曲意了。
聽到了弦外之音在我耳邊的轟鳴聲。
終於開始在家裏變得溫和而忍耐,平靜而勤快。沒事了就到樓下街邊站一站;再沒事就立在三環路的立交橋上查數兒,看上班高峰時,每分鍾三環的單向可以流過多少車。直到極度無聊了,就沿著三環的輔路走,步行四十分鍾到人民大學的校園裏,這轉轉,那看看,和這個無來由的點點頭,和那個無來由的站在路邊說上一堆話,然後就在這學期寫作班開學的第三天,到校園南側的集天食堂邊,看到一條橫幅和一張廣告說,這食堂新增賣河南胡辣湯——因為一個叫王孟楠的廚師小夥子,把河南他周口老家的胡辣湯帶到公司進行菜品廚藝大賽時,名至實歸獲得第一名。
▲廚師小夥。作者供圖
因為這個第一名,他追求的姑娘欣然答應嫁給他;因為姑娘同意嫁他和那個第一名,他的家裏出資三萬元,要請在北京的河南人和人民大學所有的師生都免費一月到集天食堂去喝胡辣湯。
是百無聊賴把我帶到了那個食堂去。
百無聊賴讓我在一片驚異的目光中,也排隊要了一碗免費胡辣湯。到幾排桌子最靠後的牆角上,坐下來看著那碗醬紅、透明、辛辣和肉香混在一起的味重味鮮的胡辣湯,我想到的不僅我是河南人,全家人都愛這異味美食胡辣湯,還竟就莫名其妙的濺情著,想到了如果當年古拉格的群島上,沒有粗麵包和幹劈柴,卻有這辣熱味重的胡辣湯,那古拉格的情況會是怎樣呢?楊絳和錢鍾書,及成百上千的、那時待在河南駐馬店幹校的學者、作家、藝術家,能在那個年代的“牛棚”裏喝一碗這樣的胡辣湯,那楊絳又會在《幹校六記》中怎麼寫下她對河南和河南人的印記及她最為淡泊有力的散文呢?
當然了,還有在甘肅夾邊溝的沙漠裏,那更為可拍到如鋼筆吃稿子、稿子食作家的事,如果在酷冬中有這麼一碗免費的胡辣湯,是不是人就還是人,人性就不至於暗黑到讓今人不解和不齒?而文學,也不至於在如此的麵對曆史與現實時自卑和羞愧,使作家想到自己的寫作時,總有一種有意無視的恥辱在裏邊。
實在是一種濺浮的思想和自作多情的憂忖及聯想,連喝一碗胡辣湯也要這樣那樣的曆史與現實,難道你的寫作真的走進了一條死胡同?難道世界的光明沒有照到你的書房嗎?難道一碗胡辣湯和一對戀人的故事就不是文學美味的材料和綠植?難道這個豐富、雜亂,善惡同舉、謊言與真實同在並同樣深刻的現實世界,在你的眼裏隻是簡單和被你的簡單、簡化去的篩選和清理嗎?
胡辣湯是被胡人入宋時帶入中原的,現在連曆史中的草原胡地都沒有這碗深紅、醬黃的辛辣異香了。它成了中原食文化的一部分。這不知是河南人改造、留存了胡人的胡辣湯,還是胡辣湯滋養、延生了那些酷愛辛辣的河南人。在我們的現實與曆史裏,不知是曆史永遠是現實的一部分,還是現實永遠、全部都是曆史的重演與再現,才導致我們今天在現實麵前其實永遠是在曆史裏。
回到當下我們的文學中,到底是作家應該塑造現實呢?還是現實應該塑造作家呢?再回到自己的寫作上,才盡、瓶頸、阻塞,一切出版與寫作的順利與不順,是不是都緣於自己太易把胡辣湯和古拉格聯係在一起?如我們總愛把北宋、南宋稱為宋,也因此就追根溯源把杭州和胡人嫁接在一起,就像吃一瓣桔子就一定要想到桃的味道樣。
一碗免費的胡辣湯,兩個不免費的肉夾饃和兩份沒有便宜可沾的河南水煎包,吃不完的提在手裏回家去。到家裏,我三歲的孫女抱著我,用一句“美的不可能”的童言把文學真諦告訴了我,把我所有關於文學的糾結、結節輕輕巧巧打開了。
▲“爺爺,我愛你”
她說道:“爺爺,我愛你。咱倆結婚吧?”
多麼美,多麼不可能!原來文學所有的來路和去處,都如從胡地到漢群裏異變後的胡辣湯;而所有文學的美,就在它的不可能!
▲作者三歲的孫女